几轮,菜也吃的差不多,本来席间都有些醺醺然了,忽然上首处传来清脆的瓷器破裂声,伴着一声女子的惊呼。
众人猛地抬头去看,见方才还矜贵坐着的沈少傅此时跪伏在皇帝脚下,颤栗不止;
主位上的小皇帝则半身鲜红色酒液,一身明黄色新衣毁了个彻底,神色怔然。
地上数片碎瓷,方才尖叫的侍女跪在边上,皇帝身边乱作一团。
下面的人不知该放下筷子立正还是装没看见此等惨剧,一气也不敢出。
歌舞全停了,舞姬乐师抱着水袖乐器跪了一地,方才热闹的宴会此时竟落针可闻。
小皇帝很快反应过来,挤出一个微笑:
“本来裁了两套新衣,还选不好穿什么,如今老师帮我了……”
“快请起来吧,老师,衣服不及人重要的。”
说罢就要离座去亲自扶,周围侍者怕万金之躯踩到碎瓷,慌忙拦住。
沈厌卿长跪不起,仍不住叩头,咳嗽着说出许多不重样的请罪之语。
他额角被地上瓷片割伤,血淌了满脸。
连仇人都忍不住顶着紧张气氛偷偷看几眼,唯恐此生再看不到这位大权臣如此狼狈的模样。
皇帝身边的大太监领了意,越过瓷片上前,拉住沈厌卿的胳膊要把人扶起来。
沈厌卿动作一停,竟挥手把对方的手打开了。
许多人呼吸一滞。
听闻沈大人和这位公公素来不和,没想到关系竟差到这个程度。
当着圣上的面也敢闹起来——还是在这种要命的情境下!
不过小皇帝一言未发,似乎没什么想法,也真是坐得住,年纪轻轻就有了先帝的风范……
作为安芰前任的大太监表情僵住,一时不知道手该放在哪。
沈厌卿也不说话,在地上借力撑了一下,自己起来了。
他身形晃了晃,抿住嘴,回头点那刚才尖叫的宫女:
“劳烦,扶我一下。”
跪的急,压在碎瓷片上了。
他红袍下摆上嵌着几片青瓷,血顺着边缘往下滴,像漆树上扎的小碟子。
红衣染血看不大出来,只是颜色深了一块。
那宫人本以为今日必死无疑,不想还有脱身的机会。
她抹了把眼泪,慌慌张张跑过来,尽了全身力气才把摇摇欲坠的沈大人撑住。
沈厌卿低眉垂眼,朝小皇帝道:
“臣自知罪无可赦,但今日上元佳节,不好扰陛下及诸位同僚兴致——臣先退下去待罪了。”
说罢倚靠着宫人下阶,踉踉跄跄路过他各位同僚,一直走出了大殿。
众人看着地毯上一串串的血点,再没一个人吃得下去饭了。
小皇帝目送自己老师离去,没了表情,挥手示意歌舞继续,转回后殿沐浴换衣。
优伶们哆哆嗦嗦站起,踩着这位年轻少傅的血舞起来,歌声僵得像是有刀剑架在颈上一般,听的群臣如芒在背。
陛下心烦意乱,下面的臣子当晚陪游灯会都像坐牢。
某位小御史回去抱着同僚大哭:
“我一年上了二百余封折子才能跟着台端去趟宫宴,都让这天杀的沈厌卿毁了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但事情都到这了,怎么办呢,弹吧。
新年伊始,去岁的成就清零,各部都要冲业绩的。
御史们奋发图强,逸兴遄飞,各显神通。
左一个弹沈厌卿泼陛下一身蒲桃酒有损圣体的,右一个弹沈厌卿对御前大太监无礼就是对陛下无礼的。
还有胆子大的,敢说的,上奏称:
沈厌卿在陛下面前带走御前失仪的宫人,令陛下未及降罪,夺权移势乃是有不臣之心!
反正上下嘴皮子一碰的事儿,写就完了。
因着御史台常年言辞天花乱坠的毛病,无论他们说多过分的话,递进去里面的人也都压到十分之一的严重性来体会其精神,伤害并不会多大。
再者,这次也不是他们乱编,参宴的有眼睛的都看见是怎么回事了。
听说宫中浣衣局总管现在还在边哭边刷洗那西域来的名贵地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