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让蜀王纠结一辈子的,根本不是温相,而是他的兄长,明庄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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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微垣内,温兰殊已经躺在地上。毒药发作,他身上布满了蛛网一般的纹路,像牢牢束缚的网,又如深紫色的茧,被捆缚的人已经没了呼吸。
温行盘膝而坐,让温兰殊枕着自己的腿,细细端详着儿子。
其实温兰殊的长相和性格,都和云暮蝉如出一辙,有那一瞬间让温行觉得,云暮蝉又回来了。
李廓坐在棺材一侧,双目失神,脑海里一遍遍回想着方才温兰殊的话。为什么温兰殊会说,自己一直在证明一件早已明白的事实?
他也说不清楚这执念从何而来,就是每次看到温行,都会想到温行和李暐谈天说地聊古今的场景,时人都说,太子与馆阁学士以后定是君臣相契的佳话。
李廓更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对温行抱着说不清的念头,似乎从温行来到东宫的那一刻起,就理所当然和李暐站在一起,畅谈国事,李廓想一起,谁知那太子妃还阻拦他,说李廓的身份不适合参与其中。
韦蕊排挤他,温行也在无形之中排挤他。
李廓一开始还好奇,温行到底是为什么,能让李暐眼前一亮,直接拉来东宫做了自己的侍臣,甚至之后,温行随口夸了一句东宫左右的树,李暐不管说什么都要把那棵树移栽到温行宅子里去。
所以在一次李暐暂时有事离开东宫的时候,李廓扮作兄长的模样,颐指气使,使唤温行做了好多活儿,又是抄书又是整理偌大馆阁里的书册,一天干下来是气喘吁吁,而且李廓说什么温行就答什么,从不会多说一句。
李廓觉得温行实在是无聊透顶。
温行也早就察觉到了这一点。
“希言。”李廓嘲弄一笑,斜靠紫微垣正中央的棺材,“怎么样,这是我设计的陵墓。”
“你让盗墓贼盗来了先帝尸体,挫骨扬灰了?”温行看李廓怀里的匣子,约莫能猜出来里面有什么东西。
“是啊,我们本身就是一母所出,为什么不能葬在一起?我们从娘胎里就一直呆在一起,如果不是你们,根本不会有那么多龃龉。”
温行闭上双眼,都是孽缘,年少的遗憾,李廓竟然惦记到了生命尽头。他轻抚温兰殊已经不会转动的眼珠,心里竟然没有太多哀痛,也许是想到自己马上就要死了,“其实,你们没有龃龉。先帝瞒了你许多事,可我没能告诉你。”
“什么?”
“你病重那段时日,他在洛阳建了佛堂,日夜祈祷诵经,对外宣称是与我在徽猷殿议事,其实去了白马寺,这件事较为隐秘,外人并不知晓。”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李廓并不相信,“你这是安慰我呢?”
“你还记得你那次在秘书监睡醒后桌案上的梅子汤和身上的那件披衣么?”
李廓根本不记得这点点滴滴的细节。
“那是先帝给你准备的,可是你醒来后,以为是我放的。其实,一直都不是我,不过我没告诉你。”
李廓握紧拳头,手背青筋暴起,多年以来干涸的眼珠,此时覆上一层薄薄水雾。他从出生起,因为谶言以及难产,母亲总是有意无意忽略他,再加上李暐为嫡长子,自然而然成为万众瞩目所在。
李廓并不嫉妒,他觉得那样一个光芒万丈的人是他哥,也挺好的。
可李暐太正确了,君臣相合,娶妻生子,事父母孝,事朋友忠,被分裂成一块一块,唯独一点儿没留给他。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是啊,还有什么用呢。李廓,你虚长这么多年纪,直到现在还没真正来到世间。我当然可以把先帝对你隐秘的关照说出来,尽管在我看来,先帝已经做到了极致,你敢说伐蜀之前,你没有野心么?在天下人眼里就算先帝要你死在成都也没有任何错处,但他却纵容你假死,有了新的身份,留下隐患。”温行头次在李廓面前说这么多话,“他并非不爱你,只是你要得太多太多了。你没有娶妻成家,也没有朋友,你什么都没有,你的心里全部都是先帝,一旦先帝没能和你对等,你就失望,甚至要他付出性命。”
“你……”
温行咄咄逼人,说出来的话好似带着刀锋,刮得李廓浑身发疼。
“李廓,这么多年,你马齿徒增,说到底心中还是那个被人欺凌的小皇子。多少年了……因你而来的这一切,天翻地覆,生灵涂炭,可你不求篡位登极,也不求割据一方,因为你心里还是那个孩童——孩童是不会想着贪心,要更多地盘,成立丰功伟绩的。”
此时此刻,温行终于看懂了李廓。
低下头,触目所及是孩子恬静的睡颜,他心里的愧疚夺眶而出,失声痛哭,趴在温兰殊胸口,几乎抑制不住。
可惜儿子看不到这一幕。
他只希望黄泉路上,温兰殊能等等他,两个人喝完孟婆汤,还是把这辈子的事都忘了吧。
下辈子还是不要做父子了。
亏欠,内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