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太阳总是东边升起西边落下,并不会因为谁的逝去而改变。时光总是向前流动,只要人不死,活着活着就能找到了自己的答案。
直到大年初一给六太爷拜新年,翠枝的心病再一次被触碰。
两个女儿、女婿带着孩子是初一到的,因着明儿是出嫁闺女回娘家的日子,索性当晚留下住一夜,过完初二再走。
送走拜新年的亲朋好友,一家子至亲围坐在灶房烤火。
雪夜天冷睡在床上也没热乎气,还不如人多凑一起闲聊打发时间,等浑身烤得暖和了再热烘烘地爬进被窝。
既是给六太爷拜新年,少不得提到他老人家生前的种种事迹,追忆缅怀一番。
一时说起托梦,王氏最有发言资格:“你爹走了这么些日子,每个月总有几天梦到他,有时在劈柴,有时在门前甩着牛鞭子碾场。
我一喊他就应声,喊得多了,他恼了,你老叫我做什么,没看见我在忙?”
说到这里,王氏的脸上露出开怀的笑意,每一根细纹都铺展开来,“梦得真真儿的,就跟他活着时候一模一样,只知道做事。
要他停下来歇一会,他还不耐烦,嫌我啰嗦,那个虎着脸皱眉头的样子活脱脱就是你爹啊!”
话音落地不免带上惋惜,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只剩了她一个老婆子,孤孤单单,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小女儿翠叶迫不及待开口:“我也梦到爹了,他喊我回家吃饭,说家里买了肥肥的五花肉,可好吃了,要我快点回来。
我不信,咱爹哪会买肉,每次都被卖肉的忽悠买一堆边角料回家,气得娘破口大骂。我站着不肯走……
爹爹急得直跺脚,忙忙地朝我招手,你个傻妮子,爹爹还能骗你不成,你跟我回家不就知道了?我哈哈大笑,笑着笑着就醒了……”
其余人宛然,“这是你爹心疼你没肉吃,纵是死了也惦记。”
“他老人家生前就是个疼爱孩子的,但凡有点好吃的都进了孩子们的嘴,自个哪享过半分福气。
多好的一个人,哎……好人不长命哩,现如今指不定投生到哪一户好人家家里,前世无福今生定能过好日子。”
“可不是,苦日子过到头就能享福了,老天爷安排得好好的,哪有人能一直苦?”
身为儿媳的月娘也不甘示弱:“之前听人说过世的人会托梦,我还不信。我向来不爱做梦,从来都是一觉睡到大天亮,打雷都打不醒,不成想我竟然梦到了公爹。
他老人家睡在躺椅上晒太阳,我喊他吃饭,他说等等,我浑身无力起不来,且等我攒一把力气再起来……
这个梦可太真了,就跟先前发生过一样,就在咱家院子里,爹之前最爱躺在那里晒太阳。”
众人不免唏嘘,六太爷的病拖了大半年,好生生的一个人拖成了皮包骨头,遭了多少罪。
哎,还是没福啊,要是个有福气的,吃好喝好,临了在梦里一闭眼就过去了,哪用得着受这些冤枉罪。
一堆人围在一起说得热闹,只翠枝越听越难受,心里一阵阵发疼,这是她的另一个心病。
她娘也就罢了,陪了她爹大半辈子,爹舍不得扔下娘孤单,时常入梦里相伴是应有之意。
小妹年轻不经事,爹怕她吃苦受累也不奇怪,怎地连毫无血脉牵绊的嫂子都能梦到爹,独独把她漏了?
六太爷生前是个守旧的人,跟儿媳打交道的次数屈指可数,有事只管吩咐儿子。
儿媳犯了错也是交于王氏提醒,从不越俎代庖疾言厉色叱骂,对儿媳们向来慈眉善目不苛求。
这样的人怎么会托梦给嫂子呢?
翠枝想她爹想得都快魔怔了,白日里眼前时常闪过她爹的音容样貌,或是言笑晏晏,或是静默不语。他的眉毛、眼睛、鼻子都看得清清楚楚,就站在不远处对着她笑。
可一到了晚上,要么整晚整晚的睡不着,翻来覆去,脑子木得像石头,一抽一抽得疼,睁眼到天明。
要么是一夜杂乱无章的混乱梦境,单单少了她爹的身影。
都说逝去之人怕亲人挂念伤神,会托梦给她,叫她不要伤心,好好过活,怎地她爹入了旁人的梦里,却对她不理不睬?
翠枝黯然伤神,这话不好对别人说,在自个男人面前却是无碍。
“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我爹生气了才不给我托梦的?我就知道是我的错,当初……当初该给爹爹多买些药的,他吃了药病就好了,也不会死,都是我的错。”
说完捂住脸嚎啕大哭,浑身颤抖不已。
刘春生一脸苦笑,不忍婆娘这般自责,宽慰她:“你说的什么话,哪有当爹的不心疼女儿?
许是岳父怕你太过想念,不忍入你梦境打扰,又或者已托梦给你,你早起给忘了。你不要这般多心,作践坏了身子骨又是何苦?”
“不是这样的,我知道,不是这样的……”翠枝满脸泪水,抽泣着道。

